论《西游记》中的幽默美

幽默是喜剧的一种特殊样式，它以比较温和的态度和比较含蓄的手法，通过美丑对比，对包含喜剧因素的事物做有意识的理性倒错的反应。在审美主体的头脑中造成一种包含复合情感、充满情趣而耐人寻味的意境，产生会心的笑，来表达美对丑的压倒优势。幽默是通过美丑对照而引起的轻松而有深意的笑来表现美压倒丑的优势的一种喜剧形式。中国的幽默传统与中华民族的历史一样源远流长。《西游记》继承和发展了历史上的幽默传统，取得了高度的幽默美学成就，这就是：运用多种方法表现出浓厚的渗透全篇的幽默情调。

一、《西游记》的幽默情调首先通过结构作品表现出来，就是说，作品有时通过某个贯穿性的饶有风趣的情节，造成一种耐人寻味的幽默情境。这里的“结构作品”并不是构成对全篇戏剧冲突的支撑，而是对局部相对独立的小故事起到“驭文之大术，谋篇之大端”的结构作用。如第六十八和六十九回朱紫国的故事，就是典型的例子。朱紫国的故事主要通过“不懂医道的孙悟空，要医治国王的疑难杂症”这一有趣情节的贯穿，造成浓厚的幽默情境。这个情节包含创造幽默的四个层层递进的基本环节：制造悬念、着意渲染、出现反转、产生突变。朱紫国王因“沉疴伏枕，淹延日久难痊”，张榜招医。孙悟空有心“做个医生耍耍”，就假借猪八戒，揭榜自荐，向朝廷官员夸下了“我有手到病除之功”的海口。唐僧埋怨他说：“你连药性也不知，医术也未读，怎么大胆撞这个大祸！”这是读者自然会十分关心孙悟空到底有何高招医治国王，由这种关心产生了紧张、好奇，急于了解下文的心理。这就是“制造悬念”。情节的发展，对“悬念”造成的气氛更是多方烘托：孙悟空先是关照猪八戒、沙僧准备照数收药，并向唐僧宣称他有“能治大病”的秘方；然后又一本正经地给国王“悬丝诊脉”，还故弄玄虚，要医官从全城弄来全部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最后，神秘地让猪八戒、沙僧协助制药，药料无非是大黄、巴豆二两，外加锅灰若干之类。到这里，人们对孙悟空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更加好奇，这就进一步加强了“悬念”造成的气氛，为后面的“反转”作了层层铺垫。这就是“着意渲染”。接着，孙悟空竟让猪八戒去弄一点马尿，用它合成“乌金丹”给国王吃，果然药到病除，治愈了国王的积疾。用马尿合成的丸药治愈国王的病，这一奇特之笔完全出乎读者的意料之外，但人们经过一番思考和联想，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孙悟空借行医之机，把庸弱的国王大大戏耍了一番；同时，由于那马并非凡马，乃西海神龙，其尿亦有“凭你何疾，服之即愈”的神功，因而治愈国王之疾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而令人接受，这就是“出现反转”。随着“反转”的出现，便同时产生了“突变”的效果：“悬念”得以解除，好奇得到满足，造成一种情趣色彩浓厚、令人回味无穷的幽默情境，这就是“产生突变”。

其次，《西游记》的幽默情调还通过烘托气氛表现出来。这种烘托气氛的幽默一般不带情节，仅靠语言手段构成。因此，它往往环节不够完整，文字比较简短，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妙语、一句对话，并经常结合运用暗喻、双关等修辞手法，突然、迅速地造成某种特定的气氛，出人意料而又合乎情理，具有奇巧的特点。这里，烘托气氛往往和刻画人物，特别是刻画主要人物孙悟空密不可分。

先来看两个妙语。第二十一回孙悟空对一位老者说：“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此语颇为奇特。按正常逻辑，既不是神仙，就当在神仙之下，不料又说神仙是他晚辈，但这也符合孙悟空五百年前“灵根育孕”的身世。第七十六回写到猪八戒举耙乱筑妖精时，孙悟空说：“不好！不好！那钯齿儿尖，恐筑破皮，淌出血来，师父看见，又说我们伤生，只调柄子来打罢。” 这也是奇巧之语。痛打妖精，怎么说“不好”呢？原来是正话反说，暗嘲唐僧的忌讳“伤生”。

也有的妙语则是借助某些常用修辞手法而构成。第八十六回写到妖怪用唐僧人头制造骗局，被孙悟空识破了。作者通过小妖之口称赞他说：“孙行者却是个‘贩古董的——识货！识货！’┄┄”这句含有我国语言所独有的歇后语的话，兼用暗喻、双关两种修辞方法，巧妙地表现了孙悟空的智慧和机灵。更多的是借助谐音双关手法的风趣对话：

第十四回，孙悟空听到一个老者对唐僧说：“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就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唐”、“糖”谐音，“糖”、“蜜”同类，作品让孙悟空有意缠夹不清，饶有风趣地烘托出孙悟空“齐天大圣”的非凡来历，以及他对这段光荣历史的自豪和炫耀。

第四十二回末有观音菩萨和孙悟空的一段对白：菩萨道：“悟空，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儿咒。”行者慌了道：“菩萨呀，请你来此降妖，如何却要咒我？”菩萨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儿咒，咒你的；是金箍儿咒，咒那童子的。”这里借用“金”、“紧”谐音，故意混淆，巧妙地揭示了佛门设置的“紧箍咒”给孙悟空带来的极大痛苦，表达了孙悟空对它的无比痛恨。

上述两种《西游记》的幽默情调，无论是结构作品的幽默，还是烘托气氛的幽默，都是以某种情趣色彩浓烈、令人回味无穷的幽默情境的形成为归宿，从而显示了一种独具风采的意境美。它表现为情趣性、嘲弄性和意会性的复合交融。这里的情趣性，不仅是一般的情调趣味，而且是一种充满轻松、欢快的浓烈而独特的情趣。人们在对上述诸多妙趣横生的实例的欣赏中会由然而产生充溢心田的轻松的快感和欢愉的情绪呢？这里的嘲弄性，是作者通过美丑对比所蕴含或透露出来的一种对丑的嘲笑、戏弄的意念。如孙悟空请朱紫国王吃马尿合成的丸药，是对庸弱的国王的嘲弄。这里的意会性，是说作者在幽默中所表现出的用心，必须通过咀嚼、揣摩、联想、玩味的思维过程来意会。这种意会性，与创造幽默情境的独特的理性倒错的方法密切相关。

二、《西游记》幽默情调最突出、最光彩之处，表现在正面喜剧人公孙悟空形象的刻画上。正面喜剧形象的正面性质决定了塑造这类人物无法仰仗于讽刺，只能求助于幽默。《西游记》塑造孙悟空正面喜剧形象的主要方法是赋予人物以幽默感。

首先要具有幽默的心态，孙悟空在对敌斗争中与对待朋友上均有所体现。孙悟空在对敌斗争的作战方式上，既有威力无比的金箍棒，又有特有的武器——幽默。孙悟空对那些腐朽丑恶、色厉内荏的天兵天将、妖魔恶人，他极端鄙夷蔑视，不屑于义正言辞的声讨，而是居高临下地置以轻蔑的微笑，潇洒自如地给予轻松的调侃戏弄。天兵天将围剿他， 他轻侮巨灵神说：“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无人去报信；且留你性命，快早回天┄┄”又哂笑哪吒说：“小太子，你的奶牙尚未退，胎毛尚未干，┄┄我且留你性命，不打你。”对张牙舞爪的妖魔，他常常以“孙外公”、“老子”自居，不是称“我儿”，就是“贤甥”。遇到剪径的强盗，他先礼后兵，耍笑他们说：“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狮驼山老魔把他吞进肚里，自以为得计，他戏谑道：“你这妖精，甚不通变。我自做和尚，十分单薄，如今秋凉，我还穿个单直裰。这肚里倒暖，又不透风，等我住过冬天才好出来。”车迟国斗法一章中，羊力大仙与他赌滚油锅，他笑答：“多承下顾。小和尚一向不曾洗澡，这两日皮肤燥痒。好歹荡荡去。”还耍弄说：“不知文洗，武洗？”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孙悟空的幽默是压倒邪恶势力的巨大精神优势。

孙悟空幽默的心态体现在对待同一营垒的朋友上，则是另外一种表现方式。孙悟空对待猪八戒的态度就是轻轻讽刺的喜剧效果。孙悟空最能敏锐地发现猪八戒身上各种缺点和弱点，常常捉弄他，使他出乖露丑，借此对他进行温和、善良的批评帮助。如第二十三回“四圣试禅心”中，猪八戒借口放马，溜到后门与黎山老母变化的孀妇“说和停当”，留下“招赘”，回来以“无甚好草，没处放马”搪塞，孙悟空接口追问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一语双关地暗刺猪八戒做牵头说媒，并嘲笑说：“师父做个男亲家，这婆儿做个女亲家，等老孙做个保亲，沙僧做个媒人。┄┄你来拜了师父，进去做了女婿罢。”最后猪八戒被菩萨绑吊在大树上，吃了一夜苦头，孙悟空取笑他说：“你娘呢？你老婆呢？好个绷巴吊拷的女婿呀！”这里，孙悟空口冷而心热，是把猪八戒当作取经队伍的同伴真诚对待的，温和、善意地批评了猪八戒贪恋美色、取经意志薄弱的缺点，帮助他同心同德地完成取经大业。在第三十二回在平顶山，孙悟空让猪八戒去巡山，他却躲到一边睡大觉，回来后却说谎，孙悟空揭穿其老底，并严肃地晓之以理，说：“这般要紧的所在，叫你去巡山，你却去睡觉！不是啄木虫叮你醒来，你还在那里睡呢。及叮醒，又编这样大谎，可不误了大事？”情真意切地批评了猪八戒不顾抗妖斗争大局、一味贪睡偷懒的过失。虽是故意捉弄，目的却在帮助他改正错误，更好地肩负起斗争重任。一旦他认错，孙悟空也就加以原谅。应该说，孙悟空对猪八戒的这种捉弄，实质上是一种“善作剧”，体现了与人为善的心肠和宽大爽朗的胸怀。当然，无可讳言，孙悟空对猪八戒也有个别过火的“促狭”行为。如在乌鸡国井里，故意把猪八戒按在水里跌了个“没头蹲”；又如在朱紫国，揭了皇榜却“转嫁”到猪八戒身上，让他当众出丑，就有“恶作剧”之嫌了。不过瑕不掩瑜，其主要倾向是好的，是向善的、劝善的。

幽默是人类智慧的产物和标志，幽默中闪耀着人类智慧之光——机智。机制是孙悟空幽默感的突出方面。在尖锐复杂的对敌斗争中，孙悟空总是应付自如，游刃有余。孙悟空的机智首先是一种“巧智”。所谓“巧”就是巧妙、奇特，善于抓住事物的矛盾和对手的弱点，出奇制胜。孙悟空的变化腾挪是十分巧妙的。他常常或变成小妖刺探敌情，或变成小虫钻进妖魔的肚里兴风作浪，或变成妖精之母打进魔窟，从而克敌制胜。诸如此类，往往出人意外而令人惊异。“大圣腾那骗宝贝”这一节，尤其妙不可言。孙悟空得知平顶山魔王的宝贝“红葫芦”和“玉净瓶”十分厉害，便利用小妖的幼稚天真，变出假葫芦哄骗他们说：“我这葫芦，连天都装在里面哩！”并向天神“借天”装闭半个时辰，诱得小妖果然上当，“葫芦换葫芦，余外贴净瓶”。孙悟空的“装天”妙计真是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难怪《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中批曰：“说道装天处，令人绝倒！”“如此想头从何而来？”孙悟空的机智还是一种“急智”。往往有这种情况，未及预料的突然出现的矛盾，要求喜剧主人公毫不迟延地及时解决。因此，机智往往具有巧智敏捷的特点。孙悟空善于根据所遇到的不同情况，临时从其智慧宝库中顺手拈来，应付局面。在朱紫国朝廷上，猪八戒因贪吃差点泄露给国王吃马尿的“天机”，说什么：“那药里有马——”，孙悟空急中生智，随即用“补虚宁嗽又宽中”的马兜铃来掩饰，把眼看要露出的“馅”弥补得天衣无缝。孙悟空在狮驼山变做烧火小妖与巡山小妖的一场周旋，也竭尽其随机应变之能事。小妖说他嘴尖认不得，他马上揉一揉嘴弄得不尖；小妖说烧火与巡山各不相干，他就转口说：“大王见我烧的火好，就升我来巡山。”小妖要看他的身份牌，他便诱出小妖的牌子做样，变出个“总钻风”；小妖说他们都叫“小钻风”，他又随机应变说：大王“又与我个新牌，叫做‘总巡风’，教我管你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居然把这个精怪机灵的小妖蒙骗过去。真是“干事找绝，说话合宜”。孙悟空这种机敏的“急智”，实在令人倾倒和叫绝。孙悟空的机智在语言上也别具风采。前面有妖怪，他就大喜说：“造化！造化！买卖上门了！”请他去降妖，他就唱喏谢道：“承照顾了！”他还开小妖的玩笑说：“这厮名字叫做有来有去，这一棍子，打得‘有去无来’也！”他从“阴阳瓶”中钻出，便回敬妖魔道：“我的儿啊！搜者，走也！”孙悟空的这些语言可谓“极聪明、极锐利”，类似“格言”，“使人读了心跳”。

乐观主义是幽默的精神支柱。孙悟空的幽默感中洋溢着强烈的乐观主义精神。孙悟空的乐观主义精神鲜明地体现了他对自己大闹天空，特别是对西天取经正义事业充满信心，并坚信自己具有压倒邪恶势力的优越性。他豪情满怀地说：“保我这唐朝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什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荡开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透门！”“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孙悟空在前进的道路上无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遭到多大的困难挫折，从不悲观失望、灰心丧气，总是万难不屈、百折不挠，处逆境而泰然自若，信心百倍地迎战形形色色挑衅作恶的敌人，去夺取一个又一个的胜利。在平顶山，银角魔把他吸进“一时三刻，就化为脓”的葫芦里，他公然不惧，想道：“没事！化不得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里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于是，他充满信心地在闷葫芦里继续与妖魔作斗争┄┄往往还有这样的情况：在紧张的战斗中，或严重的形势下，有时甚至是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孙悟空却时时流露出达观乐天的言谈气质，从而透示出一种必然胜利的乐观气氛。黑风山怪偷走袈裟，孙悟空肩负重任，上门索讨，就在兵戎相见中，还忍不住暗笑妖怪说：“这厮真如烧窑的一般，筑煤的无二！想必是在此处刷炭为生，怎么这等一身乌黑？”他被兕大王抢走金箍棒而失去护身、降妖的法宝，上天查勘时，仍然谈笑自如，葛仙翁问他：“猴子是何前倨后恭？”他戏谑地答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太上老君问他：“这猴儿不去取经，却来我处何干？”他轻松地答道：“取经取经，昼夜无停；有些阻碍，到此行行。”孙悟空真是个浑身充满乐观的“喜仙”。

孙悟空的幽默感最后还表现在对敌斗争中的主动性和生气灌注上。孙悟空这种主动性和生气灌注并不在于首先进攻敌人，而是面对敌人的种种挑战，以生气勃勃的精神和积极进取的姿态占据着进攻的地位，以至于以种种巧妙的斗争手段造成喜剧性的胜利。这首先体现在孙悟空能够掌握敌人的内在矛盾克敌制胜。妖魔的本领一般都不如孙悟空，但他们往往依仗手中的“法宝”扬威逞凶，使孙悟空难以对付甚至吃亏。但孙悟空懂得“一物降一物”的法则，善于抓住各色妖魔的根本弱点给予致命的打击。每遇棘手的妖魔，他总是寻根究源，追查来历，或从妖魔口中打探，或到上界勘察，或请观音帮助，或向如来问讯，“看着要麽是那里出身，姓甚名谁”，从而“对症下药”，各个击破。孙悟空的主动性和生气灌注还体现在他具有驾驭对手的性格力量上。过火焰山中“二调芭蕉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面对铁扇公主一心要报“害子之仇”，而执意不肯借扇的重重困难，孙悟空“一调芭蕉扇”未遂，便改变策略，从铁扇公主的特殊处境入手，牵着她乖乖就=就范。铁扇公主因其夫牛魔王另宠新欢把她遗弃而处于一种悲剧性的境遇，孙悟空正是利用了她这种境遇，以及她对牛魔王既恼又恐失去的复杂感情，乘虚而入，假扮牛魔王，“弄大胆，诓骗女佳人”，轻易地骗取了芭蕉扇。孙悟空的对敌斗争往往是在暂时敌强我弱的条件下进行的，因此常常处于不利、被动的境地，有时甚至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但读者却并不怎么担心孙悟空会失败，而是怀着极大的兴趣等待着看他如何与对手较量，演出一幕幕翻新出奇的好戏——结果孙悟空每次总能力挽狂澜、妙手回春，化被动为主动，变悲剧出境为柳暗花明的喜剧情境，这是孙悟空生动性和生气灌注的又一鲜明体现。